陽光開始慢慢地偏移，從窗邊悄然無聲地滲入，當它照耀，便驅散了黑暗。
而李姍從廚房出來，推著那小推車，她臉上的笑容，就驅散了陳曉欣心里些許不安。
看著李姍放在小推車上的那六碗豆腐，陳曉欣就無聲地笑了起來。
真的是，有殺氣啊。
果然每一個有本事的人，都有自己的脾氣。
陳曉欣自己是這樣，李姍何嘗又不是這樣？
當黃櫻一再地質疑她，當陳勇也一副不太信任的模樣，盡管看在陳曉欣面子上，李姍沒有去計較，但她戴上廚師帽，便有廚師長的脾氣。
所以盡管說好的是做廣府菜，但李姍這四碗豆腐，卻不是廣府菜，甚至不是廣東菜。
因為廣東菜并不局限于廣府菜系，還有潮汕菜和客家菜。
但豆腐它并不是客家豆腐的做法。
而是揚州菜，文思豆腐。
這道菜第一步，就是將豆腐削去老皮，切成細絲。
就是軟綿綿的豆腐，還嫌周圍的部位老了，要把它們削掉，然后用刀，把本來用勺子打著吃的豆腐，切成片，然后再切成絲。它這刀法，叫跳刀法，在中式廚藝里，基本上，文思豆腐，就算是刀法的最極致的展示了，但凡在刀法上，有一點什么毛病，諸如落刀時，刀和手不是一起動的，甚至落刀的聲音節奏感不對，這出來的豆腐，它就不象樣。
一人一碗文思豆腐，也喚作“什錦豆腐羹”，里面豆腐是主材，還有火腿絲、雞脯肉絲、冬菇絲、冬筍絲等等，就這么一一擺在面前，陳勇、黃櫻、陳淑芳和陳曉軒，都當場愣在那里了。
他們是萬萬沒有想到，會上來這么一道文思豆腐的。
“試菜啊。”陳曉欣笑著在邊上這么說道，語氣里充滿了挑釁和快意。
都是千年的狐貍，就不必講什么聊齋了。
陳勇是自己把餐館從父親手里接過來，之前做了幾十年的；黃櫻和陳淑芳，也是看著這餐館發展起來，雙雙看著它在陳曉軒手里垮掉，再沒見識，幾十年這么吃下來，也能吃明白門道；至于陳曉軒，在陳曉欣眼里就是個廢柴，可是再廢柴都好，畢竟敗過家的人，多少這點見識總是有的。
“妹頭，是我衰仔。”陳曉軒吃了一勺豆腐，放下湯匙，眼睛有點發紅，他對陳曉欣這么說道，“餐館，我以后就不過來了。”然后他起身就走了。
所謂相形之下，高低立判，不外如此了。
陳曉欣幾乎是硬扛著家里的壓力，她要請李姍來當廚師長，就是這么堅持著，而這碗文思豆腐，就是在證明陳曉欣的確就有識人之能，也有決斷的勇氣。陳曉軒對照一下自己，在人生里第一次感到了羞愧。
這一次，連挑剔的黃櫻，也啞口無言，連豆腐都沒吃上一口，藉口擔心陳曉軒出事，匆匆起身走了：“軒仔，等下阿媽，你去哪里啊？你開車送阿媽去魏姨那里好不好？是啊，我約好打麻將了！”
陳勇倒是仔細吃完了面前的這碗豆腐，起身對李姍點頭，挑起大拇指道：“有一些平凡人的經驗，的確不能套到天才身上的，犀利！”然后他笑著對陳曉欣說，“好啊，老豆現在，真的可以放心去釣魚了。”
然后不由分說，拖著妹妹陳淑芳起身往外：“別擋著地球轉了！讓欣欣去做事吧，明顯她做得比咱們誰都好。”
聽著下樓遠去的腳步聲，陳曉欣“撲哧”一聲笑了起來。
這時邊上李姍遞了根煙過來給她，陳曉欣猶豫了一下，接過煙，白了李姍一眼：“帶壞我啊！”
但她終于還是點著這根煙，隨著煙霧的彌漫，陳曉欣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：“不知道為什么，你這碗文思豆腐一上來，我覺得，天都藍了，哈哈哈！”
靠在過道上的李姍，戴著廚師帽子，看上去，更有一番韻味。
漂亮而且身材好，真的是可以不講道理的，至少在穿衣戴帽這一塊，不論她穿什么，都很是賞心悅眼。而吐出一抹泛藍煙霧的李姍，卻用著略有點沙啞的煙嗓開口：“你真不會抽煙啊，都不過肺的，浪費煙啊。”
“切！我是被你教壞，以前哪有碰過這東西？你也少抽點吧。”陳曉欣笑著說道，隨手拿起一個骨碟，把煙熄掉了。仿佛出差時，半夜去張笑笑拿煙的事，已經完全失憶一般。
“嗯。”李姍點了點頭，她看起來，煙史是有點長的，無論是抽煙的姿勢，還是過肺的抽法，不過陳曉欣的勸說，她還是能聽進去，也跟著在骨碟上熄掉了煙頭。
自己從線下見面以來，向來話少害羞的李姍，似乎廚師帽就是她的蝙蝠俠面具，穿著廚師服飾的她，不僅有脾氣，而且話也要比平時略多些：“欣欣，你有沒有考慮過，我可能會不支持你呢？”
陳曉欣點了點頭，拖了兩張椅子過來，示意李姍坐下。
“招了一些要我帶的廚房小工，一個只會做白案的，一個不愿老實做粵菜的湖南廚師。”李姍搖了搖頭，想去摸煙，但終于控制住了自己，她望向陳曉欣，“就是我們現在，要搞一個類似‘新東方’廚藝班嗎？這是你認為，我一定會支持你的原因？”
陳曉欣望著她，沒有說什么，直到李姍的臉有些紅了，開始躲避她的眼光，陳曉欣對她伸出手：“不，我認為你會支持我的原因，是因為，我能帶著你，去一個你現在看不到的未來，也許成功，也許失敗。”
但絕對不是碌碌無為的度日，不是年紀到了就把自己托付給另一半，然后希望平穩的共渡一生，或是為了兒女放棄了自己的事業與生活……
對于這些，陳曉欣一句也沒有說。
但李姍望著她的眼睛，卻讀懂了所有，她摘下廚師帽，幾乎同時，臉便紅了起來，低著頭道：“非、非得這么正式嗎？”
“生活要有儀式感。”陳曉欣仍然向她伸著手。
于是李姍握住了她的手，似乎心里的不安和漂泊，便都蕩然無蹤，在羊城的餐館，在午后窗邊透照進來的陽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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